A song only for you - 11.
與聖誕樹搏鬥了將近一分鐘,向來把舞台燈光操控得如魚得水的男人放棄地撤下手上的那條彩帶,回頭望向另一位同是裝飾組的同伴。
「痴線我真係搞唔掂棵樹囉!阿田,我想問仲有冇條長啲㗎?呢條唔嗲唔吊掛喺度有啲核突。」
「長啲吖?等等呀,我搵下。」被點名的田一雄正要轉身翻找屋主在一小時前交給他們裝飾組的大紙箱看看還有沒有更適合這棵六呎高聖誕樹的彩帶,大門那邊卻先一步傳來了門鈴聲。「呃……」
「得喇,你去應門先,我自己搵。」
田一雄感激地向對方頷首,三步併兩步地走到大門前,跳過用防盜眼先行確認來者這個步驟,直接打開大門,迎上一張即使是在這麼歡樂的聖誕佳節裡還是保持一貫嚴肅冷淡的臉孔。
「嗨。」田一雄小心翼翼地向Darren打了聲招呼,後者僅是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有聽到,倒是跟在副總監身後的其他舞團成員歡快地回應。
「聖誕快樂呀!」他們跟在Darren後面魚貫地穿過大門來到玄關處,邊脫掉鞋子邊與屋子內的其他人寒暄,還開始從各自的袋子裡拿出用報紙包裹著、準備晚上用作交換的禮物,放到還只是佈置到一半的聖誕樹下。
田一雄確定大家都進來後便關上大門,立刻看到Darren已經熟門熟路地拿著那兩個裝得滿滿的環保袋往廚房走去,差點撞上拿著鍋子從廚房出來的凌少牧,拿著另一個鍋子的Antonia則完美地迴避兩人遇上的路線,把鍋子安放到其中一個電磁爐上。
「噢,你哋嚟喇。」凌少牧同樣也將鍋子放到另一個電磁爐上,懶理Darren突然朝自己綻開的微笑,直接向客廳那邊的團員搭話。「……你哋約埋上嚟?」
「打攪哂啦!我哋幾個本身約好咗,結果喺地鐵站撞到Darren一枝公,咁咪一齊跟埋去街市買餸,跟住先一齊上嚟囉——除咗處理食材外仲有冇咩可以幫到手?你哋拎住個煲係咪即係要鋪檯喇?洗乾淨手即刻嚟幫手!」於是乎,好幾個人便一窩蜂地往洗手間方向衝。
在廚房忙了快一小時,一來到客廳看見那棵可憐的聖誕樹被佈置成木乃伊似的,Antonia決定上前拯救那棵聖誕樹以及快要被裝飾逼瘋了的燈火師;Darren跟著凌少牧來到半開放式廚房那個寬敞的料理台旁,開始從環保袋裡一一翻出他剛剛買的東西。
「蝦係我屋企拎嚟,所以已經解咗凍……然後脆肉鯇同埋墨魚滑啱啱街市買——係喇,我仲買咗啲啫喱上嚟,我記得你鍾意食呢隻㗎嘛,綠色?」他笑著從一個膠袋裡掏出一盒又一盒的啫喱,把它們通通放到料理台上,少說也有十盒。
原本和女友卿卿我我地在洗手盆那邊專心處理各種蔬菜的Jason終於忍不住轉頭往料理台投來一記奇怪的目光,而凌少牧只是嘆了一口氣,有點困擾地看著眼前這堆甜品。
「我鍾意食你都唔駛買咁多上嚟㗎……唉,你自己入嚟睇下雪櫃有冇位就塞哂入去啦,同埋啲蝦腸你會負責挑埋佢㗎可?」
「你怕腥吖嘛,知喇。」聽見凌少牧的答覆,Darren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大了,而且望著凌少牧的眼神居然——該怎麼說呢——有種明知戀人在無理取鬧還是嘗試滿足異想天開要求的男朋友的感覺……等等,閘住!痴線,呢個乜鬼形容嚟,男乜朋友!
為免自己的腦袋繼續胡思亂想下去或是索性把自己的頭搖得拉傷頸筋,田一雄決定遷怒於那個正把啫喱塞進冰箱裡的Darren,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隨即轉換心情走到料理台前打算跟凌少牧搭話,然而被其他人搶先。
「好啦,我哋洗乾淨手喇,有啲咩可以幫手?」熱心的團員們聚集在料理台前,等著凌少牧的發號施令。
「唔……幫我拎緊啲嘢食出去先?啊,仲有呢幾枝嘢飲同呢渣碗碗碟碟都可以拎出去。」
「「「好!」」」」大家各自找到自己負責運送的食物和餐具,再次風風火火地離開,Jason和女朋友亦終於完成洗菜工序,拿著洗乾淨的一大堆蔬菜來到飯廳幫忙擺盤。
「我都先去洗個手然後再返嚟處理啲蝦。」完成任務的Darren關上冰箱門,在離開廚房前順便給了田一雄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後者莫名其妙,一股無名火也在內心開始燃燒起來。
「你哋佈置完喇?頭先明明仲聽到阿麥喺度嗌救命。」正在數筷子數目的凌少牧冷不防開口。
「哦……有我喺度你駛擔心?」話雖如此,回想起自己沒有幫太多忙的田一雄飛快地回頭看了看客廳聖誕樹那邊的情況。在Antonia的協助下那棵聖誕樹總算擺脫掉成為木乃伊的命運,而燈光師阿麥正好在這時候按下電源開關,繞在樹上的彩色小燈泡以及樹頂的星星開始不斷閃爍——時間剛剛好。「搞掂哂啦!」他朝凌少牧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一副想要求表揚的模樣。
凌少牧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臉上掛著的微笑在聽見田一雄下一句話時驀地凝固在嘴邊。
「——喂,冇聽過你話鍾意食啫喱嘅?估你唔到喎,成日話我鍾意食零食成個細路咁,你咪又係鍾意食啫喱。」從來與讀懂空氣這項技能無緣的田一雄當然不會留意到對方有幾秒的不自然以及比平時慢幾拍的反擊,只是抓緊機會好好調侃一下凌少牧。
「……鍾意食但唔會成日食咁囉,唔似得某啲人。」
「哎呀,你個死仔吖。」結果還是被人反唇相譏回去,田一雄作勢要打他,卻差點打到這時候回到廚房的Darren,馬上嚇得跳起來。
「喂,有冇常識㗎?唔好喺廚房玩啦,又火又刀又剩。」Darren扶正鼻樑上眼鏡,冷冷地說。
「 Sor、Sorry……」
Darren吸了一口氣,大有開始教育田一雄何謂廚房安全的打算,凌少牧這時候把已經點算完畢的筷子塞到一臉可憐兮兮的大男孩的手上,直截了當地打斷Darren的說教。
「阿田,你幫我拎呢堆筷子出去先,黑色嗰啲係公筷,同埋叫佢哋開定火差唔多。」
「哦好。」
雖然內心非常不想讓凌少牧和Darren兩個單獨留在廚房,但田一雄更怕Darren的瞪視或是帶刺的說話,一聽到凌少牧幫忙解圍的說辭立刻說好,迅速逃離現場並加入已經聚集在飯桌旁整理食物和餐具的大夥兒。
「筷子嚟喇,阿牧話黑色係公筷喎,仲有可以開咗火先。」田一雄轉述完屋主的說話,大家應聲說好,唯獨是全場最年輕的一位舞團成員小聲地開口,田一雄記得他好像跟Jason一樣是負責行政工作的。
「哇,公筷吖……咁希望我記得用啦。」
阿麥立刻故作友善地搭上他的肩膀。
「放心啦,你唔記得嘅話阿牧或者Darren是旦一個首先會叫你飲哂成個比你啲口水污染咗嘅湯底,然後再叫你落街買返包新湯底上嚟繼續打。」
「吓,真係㗎?咁癲?!」
「係呀係呀!我記得Darren未去歐洲之前有年唔記得係新年定又係聖誕,唔知邊個真係咁樣。」
「係新年呀,好彩個日已經年初四百佳有開咋!如果唔係我都唔知邊度嘔包湯底出嚟比佢哋!」
「頂,嗰個人就係你呀?」發現受害者原來就在他們之中,馬上惹來哄堂的大笑。
「副總監大人就唔駛講啦,完美主義者,阿牧就潔癖嘅,佢哋兩個加埋真係魔鬼嚟㗎。」
「——其實我間屋就未大到人喺廚房但完全聽唔到你哋喺廳講緊我同Darren是非囉好嗎。」魔鬼之一的聲音幽幽地從廚房方向傳來。「同埋提醒返大家我仲整緊啲嘢食。」
換句話說,他一個「手滑」直接拿起擱在料理台上的那瓶辣椒仔甚至是因為前幾天回大澳老家吃冬至飯而順便帶回來的蝦醬塗遍每一片肉片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眾人花了一番功夫才成功令凌少牧大人手下留情沒為食物加料,不到半小時Darren也完成自己那邊的處理,兩人拿著剩下的食物一同來到餐桌加入大家,田一雄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椅子挪開一點,好讓凌少牧能擠到他旁邊坐下來。
「辛苦哂你啦大廚。」他邊說邊捏了捏凌少牧的肩膀,後者回他一記愉快的微笑。
「我唔辛苦吖,辛苦你哋食哂所有嘢洗埋碗先好走咋。」
「講呢啲!唔理喇,食咗先講,開餐!Merry Christmas!」眾人開心地一同碰杯,宣佈聚會正式開始。
雖然不是太能夠參與到有關舞團甚至是舞蹈的話題,但田一雄作為每天需要與不同客人接觸交談的地產代理,與在場的舞團成員也不是初次見面,因此還是很快便能在其他話題上與其他人聊起來,甚至有一起捧腹大笑的場面出現。
田一雄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Jason和女友走近因為剛跑到廚房又忙東忙西、現在才有空坐下來開始消化碗中一大堆食物的凌少牧。
「阿牧,你有冇膠布呀?阿燁琴日整親隻手,液體膠布而家甩得七七八八個傷口又爆開咗。」
凌少牧放下筷子,伸手掩住還在咀嚼的嘴巴。
「膠布梗係有啦,我拎比——」
一隻手把正要站起來的他按回椅子上,Darren慣性地托了托眼鏡。
「你坐低繼續食等我拎啦,個急救箱喺電視櫃下面吖嘛?」瞧見凌少牧點頭確認急救箱的位置沒錯,Darren不再多說,馬上起身往客廳方向走去。凌少牧也總算吞下嘴裡的牛筋丸,皺眉瞪著Jason看。
「你整親隻手就早講啦,我唔會叫你洗菜。」
「OK小事啦,少少傷啫,係佢大驚小——唉喲!」嘗試逞強的男人馬上吃了女友的一拳,看戲的凌少牧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又拿起筷子繼續吃東西。
一直沒出聲、只是聽著他們對話的田一雄倏地站起來。
「攞嘢飲。」在凌少牧、Jason和他女朋友好奇的注視下,田一雄僅是咕嚕一聲,不待其他人反應過來便頭也不回地朝廚房走去,Antonia一個人正在裡頭分裝著剛煮好的香料酒。
「噢你嚟就啱喇,你可唔可以幫幫手拎多幾隻杯落嚟?」她抬起下巴往打開的吊櫃方向點了點,田一雄「哦」了一聲,開始默默地把玻璃杯從廚櫃裡拿出來遞給Antonia,在取到第六隻玻璃杯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你知唔知阿牧屋企個急救箱喺邊?」
「吓?」饒是向來腦筋轉得飛快的Antonia也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你整親咩?」
「唔係呀。」田一雄搖搖頭,完全搞不懂他在鬧哪齣的Antonia疑惑地打量了他幾秒。
「你問我我點知呀,我又唔係成日上嚟阿牧屋企,呢啲嘢梗係問返屋主㗎啦?」
一聽見Antonia的答案,田一雄立刻拍了一下手,差點沒把對方嚇得把紅酒灑落一地。
「啱呀,咪就係囉!連我之前成日上阿牧屋企食飯都唔知急救箱擺喺邊,點解嗰個Darren可以咁準確地講出佢嘅位置?條友唔係最近先由歐洲返嚟香港㗎咩!」說到最後,田一雄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不滿以及……不止一點點的酸。
沒料到只是在廚房分裝一鍋香料酒也可以被過大的資訊量砸到,Antonia還沒來得作出什麼反應或是切換成吃花生看好戲的模式,田一雄又拋出另一個問題了。
「Antonia,其實我想問呢個問題好耐……阿牧係咪同Darren好熟?」
比起要當個樹洞或是戀愛諮詢角色Antonia自問自己其實更想當個旁觀者單純地用看戲的心態看著這兩個男人的關係如何發展下去。她暗自嘆了一口氣,思索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Well,咁知道急救箱擺喺邊都唔代表啲乜——」
「唔止呢單囉。」田一雄皺著眉頭,嘗試把腦海混亂的思緒整理成一句句子。「我覺得阿牧同Darren完全唔係同我或者同你哋個種朋友相處感覺——其實講真我覺得佢哋都唔算係朋友添——但佢居然知道阿牧鍾意食啫喱同埋怕腥喎,成件事好奇怪囉。」
「有幾奇怪啫,咁阿牧真係識Darren識得耐過同你吖嘛? 同埋每個人相處模式都唔同,佢哋個相處模式可能就係咁呢?」Antonia聳聳肩,一邊把剩下的香料酒都倒進玻璃杯裡去,然後把其中一杯酒推給田一雄。「嗱呢杯份量少啲嘅係你嘅,阿牧話你酒量差怕你醉喎,不過其實香料酒啲酒精成份都唔多得去邊。」
田一雄低頭瞪著份量只有其他人的一半的杯子,氣得鼓起腮。
「我酒量冇咁差囉好嗎?佢真係以為佢係我呀媽咩!」他一手抓起杯子,把香料酒一飲而盡。
*
田一雄緩緩睜開眼睛,一股有點熟悉的尖銳刺痛幾乎是在他睜眼的同時朝他的太陽穴襲去。
他一邊小聲地呻吟,一邊掙扎地把手從毛毯裡翻出來,打算按壓太陽穴舒緩宿醉帶來的頭痛,順帶揉了揉眼睛,後知後覺地理解到自己好像睡在一張沙發上,身上蓋著一張厚厚的毛毯,在十二月隆冬裡為他帶來溫暖。打了一個大哈欠的田一雄盯著視線所及的地方,儘管他所在的室內目前一片昏暗,來自室外的街燈或其他燈光還是讓他依稀辦認出眼前的天花板樣式與自己住處截然不同,終於想起自己現在躺著的是凌少牧家裡的那張沙發。
田一雄猛地坐起身——這個劇烈的動作當然讓他成功接受新一輪的頭痛折磨——任由毛毯從他的肩部滑落至下半身,凜冽的冷空氣迅速從四方八面纏上,他打了一個寒顫,一片渾沌的大腦開始思索目前到底是什麼狀況。
昨晚聖誕節他和其他人一起到凌少牧的家裡參加聖誕派對,從下午開始吃火鍋吃到晚上,還有交換禮物、吃聖誕甜品和喝香料酒的環節。
至於為什麼最後只有他一人會喝到斷片並睡死在別人家的沙發上,大概是因為在那個急救箱事件後田一雄的腦袋就被凌少牧和Darren那說不上親暱但絕不可能是陌生的撲朔迷離關係完全佔據,再加上再一次被凌少牧當作小朋友看待,於是愈看他們愈不爽、愈想他們愈生氣,在廚房一口氣喝完那杯被減少份量的香料酒後還不夠,啤酒也一瓶接一瓶地往嘴裡送,結果……他也不知道最後如何,只希望這次斷片前沒有亂發酒瘋或是為凌少牧添麻煩。
一陣輕微的鼾聲打斷田一雄的思緒。沒料到這個空間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點詫異地低頭一看,只見到有個男人的身影——好像是阿麥來著——就睡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阿麥的旁邊還有一個用棉被把自己包裹得緊緊、連臉也沒露出來的身影;再過去的則是臉朝這邊因而被田一雄馬上認出來的Darren。
「一擘開眼就見到佢,哼。」田一雄小聲地抱怨,在沒踩到阿麥的情況下躡手躡腳地下了沙發,順便在凌亂的茶几上認出自己的手機,確認目前的時間不過是清晨六點二十四分。
——因為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導致他在聖誕節翌日的早上六點起身的並不是宿醉的頭痛,而是滿滿的便意,他得在膀胱失守之前盡快上廁所。
小心翼翼地跨過在飯廳附近打地鋪的兩位,田一雄途經客房時還聽見裡頭傳來熟睡的呼嚕聲,逐漸變得清醒的大腦總算理清了在他喝醉斷片後的事態發展。
恐怕是派對結束時早已過了末班車的時間,撇除同樣住港島的人可能選擇乘搭的士漏夜回家,更多人決定就這樣在凌少牧家裡留宿一宵。只是凌少牧的家大歸大,能夠提供給客人的就只有客房的一張大床、客廳的長沙發,以及大量的被鋪枕頭。想當而耳,男生們紳士十足地把客房的那張床留給女生們睡,由於客廳的那張沙發上已經有個睡得不省人事的醉鬼,他們就只能在客飯二廳打地鋪。
去完廁所解決好生理需要後田一雄再次經過難得房門大開的主臥室,忍不住瞄了一眼裡面的情況,卻意外地發現睡房空無一人,甚至連枕頭和棉被也不在床上,看來是被主人緊急徵召拿去給客人使用了——不過仔細想了想,凌少牧確實也不像是那些要客人睡地板、自己則高床軟枕的人。
想到這兒,又有一個新問題在田一雄的腦海中浮現。
「咦,咁阿牧瞓響邊?」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他踏入客廳的瞬間揭曉。
睡在阿麥和Darren之間的那個人趁著田一雄上廁所的時候改變了睡眠姿勢,不僅終於肯把自己的臉從熱烘烘的被窩裡露出來,還從仰睡姿勢轉成面向Darren那邊的側睡。更甚的是,那人比起自己的枕頭似乎更喜歡Darren胸膛前的那片小空間,加上身高差的緣故,他彷彿整個人都蜷縮在Darren懷中熟睡著。
那人是凌少牧。
田一雄對於自己所見的畫面唯一能給出的反應只是眨眨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意自舌尖開始蔓延至整個口腔。
*
其實早在發現自己喜歡上田一雄的一刻起,即使不打算向對方表白、只想和對方維持朋友關係,凌少牧還是知道終有一天得向這位朋友坦白自己的性向。
可能會是出席對方婚禮時用半開玩笑的語氣來應付新郎那句「幾時到你呀,記得請我嚟」,也可能是十年後他牽著自己的伴侶在街上與早已成家立室的田一雄偶遇,把伴侶介紹給對方時順便補上一句話解答田一雄的疑問。有深愛的伴侶在旁支撐著他,凌少牧認為他到時應該能夠承受田一雄那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在這個遙遠的將來尚未到來之前,請先讓他暫且愉快地投入並享受這段以朋友相稱的關係吧。
言歸正傳,總之他從來不曾想到向田一雄出櫃的時機居然會是在二十六歲那年的聖誕節翌日早上、站在廚房的洗手盆前洗刷著昨晚沒來得及處理的杯盤順便思考等下吃什麼早餐的時候。
但該死的人生就是處處充滿驚喜的,對吧?
「阿牧,」沒有加入客廳那邊正在商討該先吃完早餐再回家還是先回家梳洗再一起去飲早茶的團員,田一雄只是站在料理台前,緊盯著凌少牧洗碗的背影。
「嗯?」聽見從身後飄來的聲音,凌少牧下意識地把水龍頭的流量調低以防自己聽不到對方說什麼,下一秒他便後悔起這一個動作來。
「其實你同Darren係咩關係?」
原以為田一雄問的只會是再普通不過的「駛唔駛幫手呀」或是「你一陣打算食乜吖」之類,凌少牧完全沒預想過居然會聽見這個問題,被打得措手不及到差點就握不住手上的碟子把它摔到洗手盆的底部,裂開一半。
不,還是有什麼東西即將裂開了,只不過不是碟子而已。
突然加速的心跳聲在耳畔砰然作響,凌少牧動了動喉結、嚥下一口口水,嘗試穩住自己聲音中的動搖。
「……吓?做乜無啦啦問條咁嘅問題?我同佢會有啲咩關係呀?咪普通同事關係囉,你都睇到啦?」凌少牧表面上依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緊張得感覺心臟快要從喉嚨跳出來。
——阿田,唔該你,唔好追問落去喇好嗎?再問落去嘅話……
只是上帝似乎沒有聽見凌少牧的祈禱,因為田一雄偏偏又開口了,向來少了一條筋的他今天突然智商上線,看來非要挖開那個被凌少牧藏在心底裡最深處的秘密不可。
「普通同事?佢連你屋企個急救箱喺邊都知喎?熟到屋主咁喎?又唔見其他人知?仲、仲瞓埋一齊咁濟喎?」
換作是平時,凌少牧可能會馬上留意到田一雄語氣中毫不掩飾的酸意,然而。
懸在頭上好幾個月的刀終於掙脫了桎梏,準確無誤地往下墜落,直接砍斷凌少牧最後的一線希望,亦將早已在瀕臨崩塌邊緣的夢境粉碎得蕩然無存。
他知道,是時候要從這個夢裡清醒過來了。
凌少牧把最後一個碟子抹乾淨放到一旁,默默地關掉水龍頭並用抹布抹乾淨雙手上的水珠,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迎上田一雄亟欲知道答案的眼神。他扯開嘴角,嘗試擠出一個微笑。
你問為什麼Darren會知道家裡的急救箱在哪?因為那個男人曾經無數次為下廚時不小心被刀割傷、被滾油燙傷的他處理過傷口,當然知道急救箱在哪了;
你問為什麼他們睡的時候會幾乎靠在一起?嗯哼,這點確實是他一時大意——昨晚分配床位的時候他應該直接回自己的睡房睡自己的床而不是跟客人一起打地鋪,旁邊還要是Darren——沈睡而鬆懈下來的身體會根據曾經養成的習慣,潛意識地向熟悉的體溫和氣味靠攏,就像當年他們同床共枕無數遍時一樣。
因為—--
「Darren係我個ex。」凌少牧說道。
田一雄眨眨眼睛,一開始似乎不太能理解凌少牧在說什麼。凌少牧沒有任何動作或補充,只是耐心地等待田一雄的大腦努力地消化這個資訊。
「Ex——吓?但、但你哋兩個都係男……咦?你、咦——?!」總算把這個資訊與一個結論連起來,後知後覺的田一雄早已拋開方才的負面情緒,一臉震驚地望著凌少牧,嘴巴張得大大的,下巴彷彿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
凌少牧臉上的笑容更加大了,一陣酸意開始充斥他的鼻腔,還嘗試往上跑刺激他的淚腺。他皺了皺鼻頭想要遏止鼻子的不適,順勢扮了一個鬼臉,索性破罐子破摔,點頭確認田一雄所想的沒錯。
「係呀,我鍾意男人,我係gay嚟。」
「……吓?!啊、sor……」客廳的談話聲因為田一雄突然的大叫而停下來,後者尷尬地朝那邊的人揮了揮手表示沒事發生。
老實說,凌少牧並不介意客廳那邊的人會聽見他們的對話。畢竟他、Antonia或是其他同樣是性少數眾的性向向來在舞團裡並不是一個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倒是他和Darren曾經交往過的事只有幾個人知道。
「講Sorry嘅係我先啱,一直都冇同你講。不過放心啦,我淨係當你朋友。」
他臉不改容地撒了一個謊。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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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聖誕樹搏鬥了將近一分鐘,向來把舞台燈光操控得如魚得水的男人放棄地撤下手上的那條彩帶,回頭望向另一位同是裝飾組的同伴。
「痴線我真係搞唔掂棵樹囉!阿田,我想問仲有冇條長啲㗎?呢條唔嗲唔吊掛喺度有啲核突。」
「長啲吖?等等呀,我搵下。」被點名的田一雄正要轉身翻找屋主在一小時前交給他們裝飾組的大紙箱看看還有沒有更適合這棵六呎高聖誕樹的彩帶,大門那邊卻先一步傳來了門鈴聲。「呃……」
「得喇,你去應門先,我自己搵。」
田一雄感激地向對方頷首,三步併兩步地走到大門前,跳過用防盜眼先行確認來者這個步驟,直接打開大門,迎上一張即使是在這麼歡樂的聖誕佳節裡還是保持一貫嚴肅冷淡的臉孔。
「嗨。」田一雄小心翼翼地向Darren打了聲招呼,後者僅是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有聽到,倒是跟在副總監身後的其他舞團成員歡快地回應。
「聖誕快樂呀!」他們跟在Darren後面魚貫地穿過大門來到玄關處,邊脫掉鞋子邊與屋子內的其他人寒暄,還開始從各自的袋子裡拿出用報紙包裹著、準備晚上用作交換的禮物,放到還只是佈置到一半的聖誕樹下。
田一雄確定大家都進來後便關上大門,立刻看到Darren已經熟門熟路地拿著那兩個裝得滿滿的環保袋往廚房走去,差點撞上拿著鍋子從廚房出來的凌少牧,拿著另一個鍋子的Antonia則完美地迴避兩人遇上的路線,把鍋子安放到其中一個電磁爐上。
「噢,你哋嚟喇。」凌少牧同樣也將鍋子放到另一個電磁爐上,懶理Darren突然朝自己綻開的微笑,直接向客廳那邊的團員搭話。「……你哋約埋上嚟?」
「打攪哂啦!我哋幾個本身約好咗,結果喺地鐵站撞到Darren一枝公,咁咪一齊跟埋去街市買餸,跟住先一齊上嚟囉——除咗處理食材外仲有冇咩可以幫到手?你哋拎住個煲係咪即係要鋪檯喇?洗乾淨手即刻嚟幫手!」於是乎,好幾個人便一窩蜂地往洗手間方向衝。
在廚房忙了快一小時,一來到客廳看見那棵可憐的聖誕樹被佈置成木乃伊似的,Antonia決定上前拯救那棵聖誕樹以及快要被裝飾逼瘋了的燈火師;Darren跟著凌少牧來到半開放式廚房那個寬敞的料理台旁,開始從環保袋裡一一翻出他剛剛買的東西。
「蝦係我屋企拎嚟,所以已經解咗凍……然後脆肉鯇同埋墨魚滑啱啱街市買——係喇,我仲買咗啲啫喱上嚟,我記得你鍾意食呢隻㗎嘛,綠色?」他笑著從一個膠袋裡掏出一盒又一盒的啫喱,把它們通通放到料理台上,少說也有十盒。
原本和女友卿卿我我地在洗手盆那邊專心處理各種蔬菜的Jason終於忍不住轉頭往料理台投來一記奇怪的目光,而凌少牧只是嘆了一口氣,有點困擾地看著眼前這堆甜品。
「我鍾意食你都唔駛買咁多上嚟㗎……唉,你自己入嚟睇下雪櫃有冇位就塞哂入去啦,同埋啲蝦腸你會負責挑埋佢㗎可?」
「你怕腥吖嘛,知喇。」聽見凌少牧的答覆,Darren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大了,而且望著凌少牧的眼神居然——該怎麼說呢——有種明知戀人在無理取鬧還是嘗試滿足異想天開要求的男朋友的感覺……等等,閘住!痴線,呢個乜鬼形容嚟,男乜朋友!
為免自己的腦袋繼續胡思亂想下去或是索性把自己的頭搖得拉傷頸筋,田一雄決定遷怒於那個正把啫喱塞進冰箱裡的Darren,狠狠地瞪了他的背影一眼,隨即轉換心情走到料理台前打算跟凌少牧搭話,然而被其他人搶先。
「好啦,我哋洗乾淨手喇,有啲咩可以幫手?」熱心的團員們聚集在料理台前,等著凌少牧的發號施令。
「唔……幫我拎緊啲嘢食出去先?啊,仲有呢幾枝嘢飲同呢渣碗碗碟碟都可以拎出去。」
「「「好!」」」」大家各自找到自己負責運送的食物和餐具,再次風風火火地離開,Jason和女朋友亦終於完成洗菜工序,拿著洗乾淨的一大堆蔬菜來到飯廳幫忙擺盤。
「我都先去洗個手然後再返嚟處理啲蝦。」完成任務的Darren關上冰箱門,在離開廚房前順便給了田一雄一記意味深長的眼神,看得後者莫名其妙,一股無名火也在內心開始燃燒起來。
「你哋佈置完喇?頭先明明仲聽到阿麥喺度嗌救命。」正在數筷子數目的凌少牧冷不防開口。
「哦……有我喺度你駛擔心?」話雖如此,回想起自己沒有幫太多忙的田一雄飛快地回頭看了看客廳聖誕樹那邊的情況。在Antonia的協助下那棵聖誕樹總算擺脫掉成為木乃伊的命運,而燈光師阿麥正好在這時候按下電源開關,繞在樹上的彩色小燈泡以及樹頂的星星開始不斷閃爍——時間剛剛好。「搞掂哂啦!」他朝凌少牧得意地揚了揚下巴,一副想要求表揚的模樣。
凌少牧沒好氣地翻了一個白眼,臉上掛著的微笑在聽見田一雄下一句話時驀地凝固在嘴邊。
「——喂,冇聽過你話鍾意食啫喱嘅?估你唔到喎,成日話我鍾意食零食成個細路咁,你咪又係鍾意食啫喱。」從來與讀懂空氣這項技能無緣的田一雄當然不會留意到對方有幾秒的不自然以及比平時慢幾拍的反擊,只是抓緊機會好好調侃一下凌少牧。
「……鍾意食但唔會成日食咁囉,唔似得某啲人。」
「哎呀,你個死仔吖。」結果還是被人反唇相譏回去,田一雄作勢要打他,卻差點打到這時候回到廚房的Darren,馬上嚇得跳起來。
「喂,有冇常識㗎?唔好喺廚房玩啦,又火又刀又剩。」Darren扶正鼻樑上眼鏡,冷冷地說。
「 Sor、Sorry……」
Darren吸了一口氣,大有開始教育田一雄何謂廚房安全的打算,凌少牧這時候把已經點算完畢的筷子塞到一臉可憐兮兮的大男孩的手上,直截了當地打斷Darren的說教。
「阿田,你幫我拎呢堆筷子出去先,黑色嗰啲係公筷,同埋叫佢哋開定火差唔多。」
「哦好。」
雖然內心非常不想讓凌少牧和Darren兩個單獨留在廚房,但田一雄更怕Darren的瞪視或是帶刺的說話,一聽到凌少牧幫忙解圍的說辭立刻說好,迅速逃離現場並加入已經聚集在飯桌旁整理食物和餐具的大夥兒。
「筷子嚟喇,阿牧話黑色係公筷喎,仲有可以開咗火先。」田一雄轉述完屋主的說話,大家應聲說好,唯獨是全場最年輕的一位舞團成員小聲地開口,田一雄記得他好像跟Jason一樣是負責行政工作的。
「哇,公筷吖……咁希望我記得用啦。」
阿麥立刻故作友善地搭上他的肩膀。
「放心啦,你唔記得嘅話阿牧或者Darren是旦一個首先會叫你飲哂成個比你啲口水污染咗嘅湯底,然後再叫你落街買返包新湯底上嚟繼續打。」
「吓,真係㗎?咁癲?!」
「係呀係呀!我記得Darren未去歐洲之前有年唔記得係新年定又係聖誕,唔知邊個真係咁樣。」
「係新年呀,好彩個日已經年初四百佳有開咋!如果唔係我都唔知邊度嘔包湯底出嚟比佢哋!」
「頂,嗰個人就係你呀?」發現受害者原來就在他們之中,馬上惹來哄堂的大笑。
「副總監大人就唔駛講啦,完美主義者,阿牧就潔癖嘅,佢哋兩個加埋真係魔鬼嚟㗎。」
「——其實我間屋就未大到人喺廚房但完全聽唔到你哋喺廳講緊我同Darren是非囉好嗎。」魔鬼之一的聲音幽幽地從廚房方向傳來。「同埋提醒返大家我仲整緊啲嘢食。」
換句話說,他一個「手滑」直接拿起擱在料理台上的那瓶辣椒仔甚至是因為前幾天回大澳老家吃冬至飯而順便帶回來的蝦醬塗遍每一片肉片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
眾人花了一番功夫才成功令凌少牧大人手下留情沒為食物加料,不到半小時Darren也完成自己那邊的處理,兩人拿著剩下的食物一同來到餐桌加入大家,田一雄笑嘻嘻地把自己的椅子挪開一點,好讓凌少牧能擠到他旁邊坐下來。
「辛苦哂你啦大廚。」他邊說邊捏了捏凌少牧的肩膀,後者回他一記愉快的微笑。
「我唔辛苦吖,辛苦你哋食哂所有嘢洗埋碗先好走咋。」
「講呢啲!唔理喇,食咗先講,開餐!Merry Christmas!」眾人開心地一同碰杯,宣佈聚會正式開始。
雖然不是太能夠參與到有關舞團甚至是舞蹈的話題,但田一雄作為每天需要與不同客人接觸交談的地產代理,與在場的舞團成員也不是初次見面,因此還是很快便能在其他話題上與其他人聊起來,甚至有一起捧腹大笑的場面出現。
田一雄的好心情一直維持到Jason和女友走近因為剛跑到廚房又忙東忙西、現在才有空坐下來開始消化碗中一大堆食物的凌少牧。
「阿牧,你有冇膠布呀?阿燁琴日整親隻手,液體膠布而家甩得七七八八個傷口又爆開咗。」
凌少牧放下筷子,伸手掩住還在咀嚼的嘴巴。
「膠布梗係有啦,我拎比——」
一隻手把正要站起來的他按回椅子上,Darren慣性地托了托眼鏡。
「你坐低繼續食等我拎啦,個急救箱喺電視櫃下面吖嘛?」瞧見凌少牧點頭確認急救箱的位置沒錯,Darren不再多說,馬上起身往客廳方向走去。凌少牧也總算吞下嘴裡的牛筋丸,皺眉瞪著Jason看。
「你整親隻手就早講啦,我唔會叫你洗菜。」
「OK小事啦,少少傷啫,係佢大驚小——唉喲!」嘗試逞強的男人馬上吃了女友的一拳,看戲的凌少牧毫不留情地笑了出來,又拿起筷子繼續吃東西。
一直沒出聲、只是聽著他們對話的田一雄倏地站起來。
「攞嘢飲。」在凌少牧、Jason和他女朋友好奇的注視下,田一雄僅是咕嚕一聲,不待其他人反應過來便頭也不回地朝廚房走去,Antonia一個人正在裡頭分裝著剛煮好的香料酒。
「噢你嚟就啱喇,你可唔可以幫幫手拎多幾隻杯落嚟?」她抬起下巴往打開的吊櫃方向點了點,田一雄「哦」了一聲,開始默默地把玻璃杯從廚櫃裡拿出來遞給Antonia,在取到第六隻玻璃杯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你知唔知阿牧屋企個急救箱喺邊?」
「吓?」饒是向來腦筋轉得飛快的Antonia也被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問得啞口無言,「……你整親咩?」
「唔係呀。」田一雄搖搖頭,完全搞不懂他在鬧哪齣的Antonia疑惑地打量了他幾秒。
「你問我我點知呀,我又唔係成日上嚟阿牧屋企,呢啲嘢梗係問返屋主㗎啦?」
一聽見Antonia的答案,田一雄立刻拍了一下手,差點沒把對方嚇得把紅酒灑落一地。
「啱呀,咪就係囉!連我之前成日上阿牧屋企食飯都唔知急救箱擺喺邊,點解嗰個Darren可以咁準確地講出佢嘅位置?條友唔係最近先由歐洲返嚟香港㗎咩!」說到最後,田一雄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不滿以及……不止一點點的酸。
沒料到只是在廚房分裝一鍋香料酒也可以被過大的資訊量砸到,Antonia還沒來得作出什麼反應或是切換成吃花生看好戲的模式,田一雄又拋出另一個問題了。
「Antonia,其實我想問呢個問題好耐……阿牧係咪同Darren好熟?」
比起要當個樹洞或是戀愛諮詢角色Antonia自問自己其實更想當個旁觀者單純地用看戲的心態看著這兩個男人的關係如何發展下去。她暗自嘆了一口氣,思索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Well,咁知道急救箱擺喺邊都唔代表啲乜——」
「唔止呢單囉。」田一雄皺著眉頭,嘗試把腦海混亂的思緒整理成一句句子。「我覺得阿牧同Darren完全唔係同我或者同你哋個種朋友相處感覺——其實講真我覺得佢哋都唔算係朋友添——但佢居然知道阿牧鍾意食啫喱同埋怕腥喎,成件事好奇怪囉。」
「有幾奇怪啫,咁阿牧真係識Darren識得耐過同你吖嘛? 同埋每個人相處模式都唔同,佢哋個相處模式可能就係咁呢?」Antonia聳聳肩,一邊把剩下的香料酒都倒進玻璃杯裡去,然後把其中一杯酒推給田一雄。「嗱呢杯份量少啲嘅係你嘅,阿牧話你酒量差怕你醉喎,不過其實香料酒啲酒精成份都唔多得去邊。」
田一雄低頭瞪著份量只有其他人的一半的杯子,氣得鼓起腮。
「我酒量冇咁差囉好嗎?佢真係以為佢係我呀媽咩!」他一手抓起杯子,把香料酒一飲而盡。
*
田一雄緩緩睜開眼睛,一股有點熟悉的尖銳刺痛幾乎是在他睜眼的同時朝他的太陽穴襲去。
他一邊小聲地呻吟,一邊掙扎地把手從毛毯裡翻出來,打算按壓太陽穴舒緩宿醉帶來的頭痛,順帶揉了揉眼睛,後知後覺地理解到自己好像睡在一張沙發上,身上蓋著一張厚厚的毛毯,在十二月隆冬裡為他帶來溫暖。打了一個大哈欠的田一雄盯著視線所及的地方,儘管他所在的室內目前一片昏暗,來自室外的街燈或其他燈光還是讓他依稀辦認出眼前的天花板樣式與自己住處截然不同,終於想起自己現在躺著的是凌少牧家裡的那張沙發。
田一雄猛地坐起身——這個劇烈的動作當然讓他成功接受新一輪的頭痛折磨——任由毛毯從他的肩部滑落至下半身,凜冽的冷空氣迅速從四方八面纏上,他打了一個寒顫,一片渾沌的大腦開始思索目前到底是什麼狀況。
昨晚聖誕節他和其他人一起到凌少牧的家裡參加聖誕派對,從下午開始吃火鍋吃到晚上,還有交換禮物、吃聖誕甜品和喝香料酒的環節。
至於為什麼最後只有他一人會喝到斷片並睡死在別人家的沙發上,大概是因為在那個急救箱事件後田一雄的腦袋就被凌少牧和Darren那說不上親暱但絕不可能是陌生的撲朔迷離關係完全佔據,再加上再一次被凌少牧當作小朋友看待,於是愈看他們愈不爽、愈想他們愈生氣,在廚房一口氣喝完那杯被減少份量的香料酒後還不夠,啤酒也一瓶接一瓶地往嘴裡送,結果……他也不知道最後如何,只希望這次斷片前沒有亂發酒瘋或是為凌少牧添麻煩。
一陣輕微的鼾聲打斷田一雄的思緒。沒料到這個空間還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有點詫異地低頭一看,只見到有個男人的身影——好像是阿麥來著——就睡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阿麥的旁邊還有一個用棉被把自己包裹得緊緊、連臉也沒露出來的身影;再過去的則是臉朝這邊因而被田一雄馬上認出來的Darren。
「一擘開眼就見到佢,哼。」田一雄小聲地抱怨,在沒踩到阿麥的情況下躡手躡腳地下了沙發,順便在凌亂的茶几上認出自己的手機,確認目前的時間不過是清晨六點二十四分。
——因為把他從睡夢中喚醒、導致他在聖誕節翌日的早上六點起身的並不是宿醉的頭痛,而是滿滿的便意,他得在膀胱失守之前盡快上廁所。
小心翼翼地跨過在飯廳附近打地鋪的兩位,田一雄途經客房時還聽見裡頭傳來熟睡的呼嚕聲,逐漸變得清醒的大腦總算理清了在他喝醉斷片後的事態發展。
恐怕是派對結束時早已過了末班車的時間,撇除同樣住港島的人可能選擇乘搭的士漏夜回家,更多人決定就這樣在凌少牧家裡留宿一宵。只是凌少牧的家大歸大,能夠提供給客人的就只有客房的一張大床、客廳的長沙發,以及大量的被鋪枕頭。想當而耳,男生們紳士十足地把客房的那張床留給女生們睡,由於客廳的那張沙發上已經有個睡得不省人事的醉鬼,他們就只能在客飯二廳打地鋪。
去完廁所解決好生理需要後田一雄再次經過難得房門大開的主臥室,忍不住瞄了一眼裡面的情況,卻意外地發現睡房空無一人,甚至連枕頭和棉被也不在床上,看來是被主人緊急徵召拿去給客人使用了——不過仔細想了想,凌少牧確實也不像是那些要客人睡地板、自己則高床軟枕的人。
想到這兒,又有一個新問題在田一雄的腦海中浮現。
「咦,咁阿牧瞓響邊?」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他踏入客廳的瞬間揭曉。
睡在阿麥和Darren之間的那個人趁著田一雄上廁所的時候改變了睡眠姿勢,不僅終於肯把自己的臉從熱烘烘的被窩裡露出來,還從仰睡姿勢轉成面向Darren那邊的側睡。更甚的是,那人比起自己的枕頭似乎更喜歡Darren胸膛前的那片小空間,加上身高差的緣故,他彷彿整個人都蜷縮在Darren懷中熟睡著。
那人是凌少牧。
田一雄對於自己所見的畫面唯一能給出的反應只是眨眨眼睛,一股前所未有的酸意自舌尖開始蔓延至整個口腔。
*
其實早在發現自己喜歡上田一雄的一刻起,即使不打算向對方表白、只想和對方維持朋友關係,凌少牧還是知道終有一天得向這位朋友坦白自己的性向。
可能會是出席對方婚禮時用半開玩笑的語氣來應付新郎那句「幾時到你呀,記得請我嚟」,也可能是十年後他牽著自己的伴侶在街上與早已成家立室的田一雄偶遇,把伴侶介紹給對方時順便補上一句話解答田一雄的疑問。有深愛的伴侶在旁支撐著他,凌少牧認為他到時應該能夠承受田一雄那不可置信的眼神。
但在這個遙遠的將來尚未到來之前,請先讓他暫且愉快地投入並享受這段以朋友相稱的關係吧。
言歸正傳,總之他從來不曾想到向田一雄出櫃的時機居然會是在二十六歲那年的聖誕節翌日早上、站在廚房的洗手盆前洗刷著昨晚沒來得及處理的杯盤順便思考等下吃什麼早餐的時候。
但該死的人生就是處處充滿驚喜的,對吧?
「阿牧,」沒有加入客廳那邊正在商討該先吃完早餐再回家還是先回家梳洗再一起去飲早茶的團員,田一雄只是站在料理台前,緊盯著凌少牧洗碗的背影。
「嗯?」聽見從身後飄來的聲音,凌少牧下意識地把水龍頭的流量調低以防自己聽不到對方說什麼,下一秒他便後悔起這一個動作來。
「其實你同Darren係咩關係?」
原以為田一雄問的只會是再普通不過的「駛唔駛幫手呀」或是「你一陣打算食乜吖」之類,凌少牧完全沒預想過居然會聽見這個問題,被打得措手不及到差點就握不住手上的碟子把它摔到洗手盆的底部,裂開一半。
不,還是有什麼東西即將裂開了,只不過不是碟子而已。
突然加速的心跳聲在耳畔砰然作響,凌少牧動了動喉結、嚥下一口口水,嘗試穩住自己聲音中的動搖。
「……吓?做乜無啦啦問條咁嘅問題?我同佢會有啲咩關係呀?咪普通同事關係囉,你都睇到啦?」凌少牧表面上依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實際上卻是緊張得感覺心臟快要從喉嚨跳出來。
——阿田,唔該你,唔好追問落去喇好嗎?再問落去嘅話……
只是上帝似乎沒有聽見凌少牧的祈禱,因為田一雄偏偏又開口了,向來少了一條筋的他今天突然智商上線,看來非要挖開那個被凌少牧藏在心底裡最深處的秘密不可。
「普通同事?佢連你屋企個急救箱喺邊都知喎?熟到屋主咁喎?又唔見其他人知?仲、仲瞓埋一齊咁濟喎?」
換作是平時,凌少牧可能會馬上留意到田一雄語氣中毫不掩飾的酸意,然而。
懸在頭上好幾個月的刀終於掙脫了桎梏,準確無誤地往下墜落,直接砍斷凌少牧最後的一線希望,亦將早已在瀕臨崩塌邊緣的夢境粉碎得蕩然無存。
他知道,是時候要從這個夢裡清醒過來了。
凌少牧把最後一個碟子抹乾淨放到一旁,默默地關掉水龍頭並用抹布抹乾淨雙手上的水珠,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轉身迎上田一雄亟欲知道答案的眼神。他扯開嘴角,嘗試擠出一個微笑。
你問為什麼Darren會知道家裡的急救箱在哪?因為那個男人曾經無數次為下廚時不小心被刀割傷、被滾油燙傷的他處理過傷口,當然知道急救箱在哪了;
你問為什麼他們睡的時候會幾乎靠在一起?嗯哼,這點確實是他一時大意——昨晚分配床位的時候他應該直接回自己的睡房睡自己的床而不是跟客人一起打地鋪,旁邊還要是Darren——沈睡而鬆懈下來的身體會根據曾經養成的習慣,潛意識地向熟悉的體溫和氣味靠攏,就像當年他們同床共枕無數遍時一樣。
因為—--
「Darren係我個ex。」凌少牧說道。
田一雄眨眨眼睛,一開始似乎不太能理解凌少牧在說什麼。凌少牧沒有任何動作或補充,只是耐心地等待田一雄的大腦努力地消化這個資訊。
「Ex——吓?但、但你哋兩個都係男……咦?你、咦——?!」總算把這個資訊與一個結論連起來,後知後覺的田一雄早已拋開方才的負面情緒,一臉震驚地望著凌少牧,嘴巴張得大大的,下巴彷彿下一秒就要掉到地上。
凌少牧臉上的笑容更加大了,一陣酸意開始充斥他的鼻腔,還嘗試往上跑刺激他的淚腺。他皺了皺鼻頭想要遏止鼻子的不適,順勢扮了一個鬼臉,索性破罐子破摔,點頭確認田一雄所想的沒錯。
「係呀,我鍾意男人,我係gay嚟。」
「……吓?!啊、sor……」客廳的談話聲因為田一雄突然的大叫而停下來,後者尷尬地朝那邊的人揮了揮手表示沒事發生。
老實說,凌少牧並不介意客廳那邊的人會聽見他們的對話。畢竟他、Antonia或是其他同樣是性少數眾的性向向來在舞團裡並不是一個什麼不能說的秘密——倒是他和Darren曾經交往過的事只有幾個人知道。
「講Sorry嘅係我先啱,一直都冇同你講。不過放心啦,我淨係當你朋友。」
他臉不改容地撒了一個謊。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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